第4章

第4章

过了些天,我收到程祁煜的来信,他说要晚些回京,西北灾民众多,他要过去救助一些。

程祁煜这个人啊,除了经商的头脑外,半点不像商人。

我起笔给他回信,思量了许久也不知该说什么,最终还是没有落笔。

大抵又过了半个月,皇帝写了罪己诏,忏悔自己的不足,愿吃斋三日,徒步前往敬神台请求神明息怒。

皇帝出街乃大事,百姓跪在街口,前面是一排人墙,宋予羡素衣散发走在路上。

天气阴沉,天上乌云密布,风雨欲来。

皇帝走到敬神台,拜了三拜,而这时一声巨响,我从嘈杂的人群中终于听清发生的事:乾坤宫被雷劈了。

登时暴雨倾盆而下,我躲到屋檐下避雨,看着神台上失魂落魄的皇帝,看着乱作一团的大臣,看着砸在地上的雨点。

我不是一个相信鬼神的人,可如今,我真的有些信幼时遇到的那个老道士。

他说宋殊衍是天生的皇命,若他坐上皇位,天下才可安。

宋殊衍放火烧西北,巴蜀地裂。

宋殊衍打算烧皇宫祠堂,我还笑他只会放火这一种方法,天雷就将乾坤宫劈开。

连老天都在帮他。

皇帝仓皇回宫,越来越多的人开始传宋予羡当皇帝,苍天不允。

翌日上朝,宋殊衍将辰王府大半财款捐出以充盈国库,又上书说富商程祁煜远在西北协助赈灾,其夫人万时今托他捐出三千两。

这事早在上朝之前就被我散播出去,程祁煜年轻有为,国难当头一马当先。

当然,这些远远不够。

巴蜀难民逃窜四周各省,搅得百姓无法正常生活,西北流民大批涌入京城,被阻拦在京城门外,宋殊衍搭建难民营暂时稳定难民情绪。

大灾之后必有大疫,我让人传话给宋殊衍一定要加强巴蜀地带的人员防守,多运些草药过去。

传话的人回来说辰王前一天已经派人去了。

我让慕清收拾好东西,带着宝哥儿打算前往新界,这事没有声张,寻了个平常的夜晚悄悄离开。

别院外早有马车在等,外观普通内饰却豪华至极。

慕清静静地跟着我上去,她必定能看出这并非程府的车,我见她环顾四周又默不作声的抱着宝哥儿。

我们一路都未曾交谈,马车绕了很多路才到新界,慕清将孩子递给我,先行下车,又扶着我下去,新界门口有两个丫鬟在等。

“万姑娘安,王爷派我们来护姑娘周全。”

这俩人我认识,话是说给慕清听得,果然慕清听见王爷二字脸色沉了下去。

“进屋里伺候吧。”

我提裙走进去,屋内被打扫的干干净净,还放了些梅花多了点新意。

宅子里加我一共只有四人,我站在院中对着漆黑的夜色道:“没我的允许任何人不许进入后院。”

是说给暗卫听的。

一番拾掇已经到了后半夜,慕清哄睡了宝哥儿来到我的房间给我倒了杯热茶,她犹豫许久才慢慢走到我跟前,又迟疑了一会才开口:“少夫人要与少爷和离吗?”

我倒是没想到她能如此直白,沉吟道:“会的。”

“少爷仪表堂堂,待人亲和,又家财万贯,少夫人与少爷在一起不会比…”

她说的眼眶都红了,说到一半又停住。

还不算傻,知道外头有人守着,知道隔墙有耳。

程祁煜说慕清是他在虫灾时捡回来的,瘦瘦小小的一个蹲在角落看着那些人抢夺唯一的食物。

他原本以为是男孩,领回来却发现是个姑娘。

男女授受不亲,就放在别院做个丫鬟,又因为年纪小干不了重活,每天就养养花弄弄草,性子单纯不爱与人争抢,还算伶俐的一个小姑娘,放在我身边或许能讨喜。

我拉她坐下,问她:“你口中的少爷那么好,那我呢?”

“少夫人长得好看又聪明,胆子也大,不似其他的**总哭哭啼啼,自然也是极好的。”

“可是我嫁过人退过婚,身子肮脏,性子狠戾,手上沾了数不清多少人的血,就这样还配得上程祁煜吗?”

慕清掉下泪,扯着我的袖子:“少夫人现在不是这样的…”

“若是连宝哥儿都不是程祁煜亲生的呢?”

我将慕清打断,她呆呆的看着我,眼中还带着泪。

她满眼的不可置信,松开抓住我袖子的手,喃喃:“怎…怎么会?”

“慕清,如我这般的人,与程祁煜和离,于他是幸。”

我肮脏不堪,心思龌龊,于天下没有悲悯之心,于皇权亦无敬畏之情。

我所求所愿无非就是让那狗皇帝下台,扶宋殊衍上位。

只有宋殊衍登上皇位,苏安宴才能被封摄政王。

我就能嫁给苏安宴。

抱着他的灵位,找一个阳春三月的吉时,去嫁给他。

那天的阳光会很好,微风不燥,满京城的达官显贵都回来贺喜。

我会穿着喜服,化着精致的妆容,一步一步走向他,与他拜过天地。

结成夫妻。

我在新界待了很久,中途辰王府来人将宝哥儿带走,慕清见我没声响便也不吱声,只是红着眼眶默默收拾了好些物件,又抱了好一会才让人带走。

大概是嫩芽新发的时候,我在后院对着书自己学琴,挽心立于门口说外头打起来了。

我点点头,让她退下,继续学琴。

我学得很慢,磕磕绊绊的一个多月才将将能弹下一首曲子。

一夜春风过后,院内的梨花都开了,白**嫩的看着让人心生欢喜。

我立于树下摸骨朵,有些微凉,挽心快步走来,像是很急,又不敢踏入后院。

“姑娘,有人找。”

“谁啊?”

挽心支支吾吾,我有些不耐:“不说就滚下去。”

“丝芸郡主和辰王妃来了。”

我手顿了顿,落下几个骨朵,转身瞧她,春风吹起我的衣裳。

我与她们二人认识的时间不算短,十来年是有了的,虽不说十分了解,但知根知底也能称上。

辰王妃是宫里的五公主,德妃所生,名唤義浓。

德妃还只是个采女的时候,有幸被狗皇帝瞧上,封了才人,这才有的她。

我大她三岁。

丝芸是皇后表妹的女儿,母亲难产,父亲另娶,皇后见她可怜就领进宫养着,这两人年纪相仿,幼时还不太对付遇上就吵架,吵着吵着竟然还能吵成朋友,也是奇特。

俗话说事出反常必有妖,如今这二人登门,不会是好事。

我折了梨花枝插在新买来的花瓶中,她们二人坐在椅子上看我,见我坐下才道:“如今来找你,是想劝你收手。”

我挑眉继续听丝芸道:“我知是你挑拨王爷造反,可篡位得来的皇位,是民心所向的吗?”

挽心上了壶茶,我叫住她问:“宋殊衍造反了?”

“奴婢不知。”

我轻声笑对她们说:“挽心和挽意你们应该都认识,宋殊衍身边的人都不知道他造反,丝芸你是如何知道的?”

“如今这样他和造反有何区别?”丝芸蹙眉,“这里没有外人我才同你说这些,皇帝是王爷的弟弟虽不是同胞,可毕竟有血缘。难道你要看着王爷弑君杀弟,背着骂名坐上皇位吗?这与你有何好处?”

“你们于我可都是外人,”我敲了敲肩膀又瞧瞧一直没说话的宋義浓道,“辰王妃可有话说?”

“阿衍要杀苏安容,已经将她抓到了王府。”

她说完,屋内俱静。

好拙劣的一个局。

我若救苏安容,出了新界的危险数不胜数,坊间的流言只会愈演愈烈。

届时,我这个程府少夫人的名声就得扫地。

我若不救,苏安容是宰相的女儿,宰相在朝根基深厚,宋殊衍与他为敌只能白白给自己找个麻烦。

这局拙劣在于,我早已没什么名声,亦不在乎这些,她们想逼程祁煜休了我,倒是正合了我的心意。

宰相虽根基深厚,但宋殊衍手上的势力不比他少,只是过程会难了些。

宋羲浓不会傻到做这么个局,她认定的是我必会去救苏安容。

我也恰是这样做的,苏安容是阿宴放在手心里疼爱的妹妹,我不能让她有事。

我让挽心备马,挽心拦住我的去路急忙道:“外头不安全,姑娘莫要冲动。”

我自然知道外头不安全,新界被重重保护连只蚊子也飞不进来,但出了新界,狗皇帝要杀我,丝芸和辰王妃也不会放过我。

可我必须出去,我要救苏安容。

我必须救她。

她们拦不住我,我翻身上马前往京城,没过多久就听见身后有马蹄声,转头看跟着许多黑衣男子,这些是宋殊衍放在新界的暗卫。

京城守卫将路障挡在前面呼唤我下去盘查,我甩起马鞭马儿吃痛跑的更快,他们见状立即关城门。

最后的间隙下我跑了进去,一路行至辰王府。家丁远远的看见我,进去禀报,他们并未拦我,我下了马直冲后院,闻到一丝血腥。

苏安容身上伤痕累累,围了许多人。

我上前将衣服盖在她身上,恶狠狠的叫他们都滚。

不一会,院内没了人,宋殊衍从屋内出来,站在门口,气定神闲。

仿佛这些都不是他做的,他只是一个清风明月的公子。

“宋殊衍,你疯了吗?”

他弯了弯唇,答:“疯的是你。”

“她是宰相的女儿!你动了她,宰相不会支持你登基,你想功亏一篑吗?”

“说错了吧。”

我看着他嘴巴一开一合,我不想听见,可他的声音随风落入我的耳中。

“你如此急,难道不是因为她是苏安宴的妹妹?”

我指尖颤了颤:“闭嘴。”

他的眼里是我熟悉又陌生的偏执,这种眼神我已经好些年没见着,我有些不好的预感。

我扶起苏安容,将她裹得严实,背着她离开,没走几步就被挡住,宋殊衍的暗卫拦下我。

“姑娘,她已经死了。”

我没理会,绕过他继续走。

这次无人拦我,我却自己停下了脚步。

我听见钟声。

宫里传来的钟声,是皇帝驾崩时会响起的声音。

我愣愣的看向一旁,层层楼宇遮挡,我瞧不见宫里。

我将苏安容放在地上,又走了几步,又停下,转身看宋殊衍。

路过暗卫,抽出他的剑,剑尖直指宋殊衍。

我一步一步走向他,手抖得几乎要握不住剑把,我看着他,看着他的眸子,看着他高挺的鼻梁,看着他嘴边噙着的笑。

我也笑了,我问他:“皇帝怎么死了?”

他答:“天神降怒于黎民,陛下深感悔恨,以死谢罪,祈求平复天怒。”

“这样啊…”

原来是这样啊,这哪是宋羲浓设的局,这分明是宋殊衍一早就想好了的。

让宋羲浓引我出来,看着苏安容死,听见宫里的钟声。

让我看着他,看着他不费吹灰之力就登上皇位。

可是为什么啊,我想不明白。

“我们…”我顿了一下,满眼不解的望向他,“我们不是说好了吗?宋予羡不能死啊,我还没见到他,我还没问问,我还没…宋殊衍,我们不是说好了吗?”

我说得语无伦次,我已经要支撑不住,我双手颤抖,我不明白。

“为什么不等等我,宋殊衍,他为什么就死了?”

我还没问呢,我还没问他为何要杀苏安宴,我还没问他八万打八千,必胜的仗苏安宴怎么就败了?

我还没问是谁最后看见他的,还没问苏安宴离京前都说了些什么,我还什么都没问呢。

宋予羡就死了,就被逼死了。

“时今,苏安宴就是意外而死,没有什么阴谋,你的执念太深。”

宋殊衍轻轻捏住剑尖毫不费力的就将剑移开,他走近我,俯身瞧我,他的眼中不再是偏执,而化成了柔和。

有担心,有劝诫,他这么瞧我,倒是让我想起许多年前,苏安宴的眸子。

我陡然掉下泪来,我问他:“是什么样的意外,能让打得过大内高手的人,被挑断了手筋脚筋,被砍掉了手脚。能让一个身经百战的少将领着八万人,败给了八千。宋殊衍,你告诉我,是什么样的意外?”

“你信吗?宋殊衍,这话说出来你信吗?”

“我信,刀剑无眼,每次打仗战死的人不尽其数,只是苏安宴身份特殊了些…”

“你信个屁!”我嘶吼道,“我不信!我永远不信!”

我转身离开,他抓住我,任我咬他打他也不松手:“你放开我!宋殊衍!你放开我!”

“你想进宫?去问问那个死人。好啊,我带你去。”

宫人效率很高,距离丧钟敲响不过一个时辰,宫里就挂满了白布。

他们的脸上没有笑容,每个人都像是哭过了的,可宫里这么多人,哪会都为了宋予羡的死难过?

虚假,皆是虚假。

宫内不让行马车,如今也无人管,马车在宫里疾驰,没一会就到了大正宫。

宋殊衍遣散了宫人,领着我走进去,我瞧见宋予羡躺在龙榻。

他闭着眼,脸色很白,脖子处有很大的一个口子,血污被擦的干净。

原是自刎。

他在那躺着,无声无息,模样也算俊俏。

我看了他好久,久到我都有些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牵扯到这些事里面的。

“时今,走吧。”宋殊衍在我身后说道。

“你出去。”

他静默一会,竟真的走了出去。

我走到床前,坐到地上,靠着床边。

“你说我们啊,究竟是怎么走到这一步了?怎么就一步一步,落得个如此的地步?”

我不想哭的,但眼泪还是不知不觉的流了下来。

我一直很瞧不起宋予羡,我觉得他不学无术,胸无点墨,仗势欺人,长得还没有其他皇子好看。

他这样的蠢人,在宫斗剧活不过两集。

可就是这样的人,走过了腥风血雨的夺嫡之争,挺过了阴暗诡谲的后宫争斗,坐上了九五之尊的位置,逼得宋殊衍俯首称臣。

“苏安宴是怎么死的?”

我闭上眼,明知榻上的人早就没了气息,还要问出来。

我究竟是在问谁啊?

我走过了苏安宴走过的路,去过了他上过的战场,问过了与他接触的人。

我用尽所有的办法想去找到一点点的蛛丝马迹,我就想啊,但凡有一丝的可能。

或许,或许苏安宴,他是被人害死的。

或许,或许…

我呜咽一声,爬起来看他。

或许,我不该坚持。

罢罢罢。

万时今,这么多年,你早该明白的。

哪有什么女主光环,哪有什么逢凶化吉,哪有什么金手指。

我慢慢起身一步步走向门外,宋殊衍在外面等着,大臣们跪了一地。

阳光很好,刺的我有些睁不开眼,我说。

“宋殊衍,登基吧。”

不争了。

不找了。

不怀疑了。

不执着了。